谢灵运与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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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文学史上开创山水诗而影响深远的诗人谢灵运( 385-433),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附近),出生于会稽始宁(今浙江上虞),史称“幼慧,少好学,博览群书”。他是东晋名将谢玄的孙子,谢玄因淝水之战建立奇功而受封“康乐公”,灵运十五岁时袭其爵,时人称为“谢康乐”。公元420年,刘裕称帝代晋,建国号宋,是为刘宋。这是个政治混乱、改朝换代、朝廷上下争权夺位纷纷攘攘的时代,对于以作官为唯一出路的读书人,诚如台湾学者李森南先生所著《山水诗人谢灵运》一书中所说,也是个“不可仕”的时代。而灵运,由于其家世和环境,既不像同时代的比他年长二十岁的陶渊明那样知其“不可仕”而不仕,坚决归隐田园,又不会随俗浮沉,混迹官场,以其“文章之美,江左莫逮”的文才安心当个御用文人,因而经常陷入“隐”与“仕”的严重矛盾和苦恼之中;加之恃才傲物,不怕得罪权贵,最后竟酿成被诬受戮的悲剧。 宋少帝永初三年(422)秋,谢灵运受权臣排挤而离开他已久居二十年的京都建康(今南京市)出任永嘉郡守。当时的永嘉郡即今温州市区及永嘉、乐清、瑞安、平阳、青田、丽水等县,比之南京及浙北平原的杭州、绍兴、上虞等地,还是个十分荒凉偏僻的滨海地区,其西、北部又多山,水陆交通都很困难。故来温州作官,既远离政治文化中心,又远别亲友,在灵运是很不得志、很感寂寞的。然而,他也因此得以远离政争的漩涡,醉心于山水之胜和山水诗的创作,使他对大自然的爱、对山水美的细腻而深致的感受与境界高远的情思和功力深厚的诗艺素养得以凝聚熔铸成一首首前无古人而开启来者的山水名篇。现存他的全部诗作中,写山水和一般自然风光的诗大约四十首,而半数左右都作于温州,而且多是传世名篇(当然,他在温州作的诗与他在别处作的诗一样,散佚也很严重)。因此,可以说,他出任永嘉郡守,时间虽短,头尾只有一年,但这一年是他的文学生涯的转折点和创作的丰收期,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开端——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诗派的开创。古人曾以“陶谢”并提。灵运开创的山水诗与陶渊明开创的田园诗一样,不仅对中国古典诗歌的发展带来深远影响,而且对整个文学艺术(特别是山水游记、写景抒情散文、山水画)乃至民族文化风貌(特别是不同于儒家的人生态度、审美情趣),都带来重要的影响。 关于谢灵运在温州任职时的情况,沈约《宋书?谢灵运传》有一段话是历代学者常加引用的:“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焉。”但从灵运到中雁荡的白石及所作诗看,此说至少有片面之嫌。灵运确实爱好山水,常常肆意游遨,但也关心民间疾苦。他的白石之行便很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那是景平元年(423),乐清可能发生过严重水灾。大约在当年夏天,灵运来乐“行田”,视察灾情。他到中雁的白石(离县治三十里)视察后作《白石岩下径行田》一诗。由此诗可看出诗人并不一味地“肆意游遨”,他此来就为了尽其郡守之责为民解忧的。鉴于此诗对于了解谢灵运有特殊的重要性,且其中某些词句,以前有的注家和研究者解释有所不同,我以为都不妥贴,现按其诗意将全诗加以分节引录如下并略作解释: 小邑居易贫,灾年民无生。 知浅惧不周,爱深忧在情。 莓蔷横海外,芜秽积颓龄。 机馑不可久,甘心务经营。 千顷带远堤,万里泻长汀。 州流涓浍合,连统塍埒并。 虽非楚宫化,荒阙亦黎萌。 虽非郑白渠,每岁望西京。 天鉴倘不孤,来兹验微诚! 起首四句写乐清当年灾情严重,人民无以为生。作为郡守,诗人自觉“知浅”而思虑“不周”,未尽职责;对民“深爱”而为之“忧”。 第二节四句写田地遭水灾而荒芜的景象和自己要加以治理的决心。前二句的意思是,田间积水如海,水边露出莓蔷等野生植物都芜秽残朽不堪。“颓龄”:衰年,残年,此用其引伸义,亦喻田间野草久未翻耕。 第三节四句写诗人设想中的水利工程一旦修成后的情景。前人曾赞赏此四句是写田间景的绝唱,其成就甚至超过陶诗,不无道理;不过写的不是实景,而是诗人的一种美好的理想。由于年代久远,文献不足,我们现在已很难考知灵运当时是否采取过措施。唐代元和间进士张又新有《白石岩诗》:“白石岩前湖水春,湖边旧径有清尘。欲追谢守行田意,千古同忧是雅人。”(转引自李森南《山水诗人谢灵运》;《白石山志》载此诗“雅”作“长”,误)由此或可想见唐时白石已有湖贮水,莫非与灵运当年曾采取措施有关? 四节四句可看作诗人的内心独白,他觉得自己“甘心务经营”的,虽不像历史上那些曾被诗人们讴歌过的为民造福的大事业大工程(如《诗经??{风》讴歌的卫文公徙民于楚丘,建城市官室,民得以安居;如班固《西都赋》讴歌的郑国渠、白公渠,使民得“郑白之沃,衣食之源”),但民之渴望安居温饱是一样的。“黎萌”即黎民。“望西京”即人民渴望《西都赋》里写的“郑白之沃”。 结尾二句是诗人对天发誓:“上天倘若垂鉴,请来验证我的诚意!” 从这首诗来看,本传所讲“肆意游邀,民间听讼,不复关怀”等语,恐失之片面。本传在此段文字后还说:“在郡一周,称疾去职,从弟晦…??等与书止之,不从。”言下之意,好像灵运在郡一年,不等三年任期届满便辞职离温,病,仅是藉口而已。但灵运在温任职期间所作诗,多次提到生病;他离温时赠别温州父老的一首诗,曾明确地讲到他的政治抱负和因病辞职。他说自己虽以文史见长,但出仕以来,“犹抱见素朴,兼勉拥耒勤”(劝勉农事,注重民生),“定志惩伐檀,亦已验微尘”(惩戒尸位素餐的官吏,也曾收微效,“伐檀”,典出《诗经?魏风<伐檀>》;而在温一年很快过去了。他自觉“德乏难济振,靡术谢经纶”,很少建树,“矧乃卧沉病,针石苦微身”(况且卧病不起,至今常服药针灸),因此,趁夏秋之交瓯江上游可行船,便决计辞职归去。最后,他情深意切地告别父老:“前期眇已往,后会邈无因;贫者阙所赠,风寒护尔身!” 此诗写得十分真诚恳切,我不相信这样一位郡守在职会不理政事、一无作为而临别如此语重心长!而且,温州人之所以对灵运一往情深,以至代代相传,至今仍以其姓氏名号命名街坊、建筑物和一些自然景观,也并非仅仅因为他是个有名的山水诗人!史传之不足或失误,可能与他最后的遭遇以及当时朝廷上下对他的种种流言谤语有关。 大约就在白石“行田”以后,灵运也为“行田”到过盘屿,有《田登海口盘屿山》之作。他还来过乐清县治即今乐清城关。《清一统志》载:“三高亭,在乐清县西塔山之半,俗呼半山亭,以晋王羲之、宋谢灵运、唐孟浩然尝游此,故名。”《乐清县志》亦有类似记载,可惜现亭已不存,有关灵运来县治的史料亦尽付阙如。 关于谢灵运是否到过北雁荡山,是研究谢灵运的学者们都颇为关心的一个问题。原籍瑞安、现任台湾某大学教授的李森南先生在《山水诗人谢灵运》一书中说:“温州雁荡山号称‘天下奇秀’。灵运出守温州,既然‘寻山涉岭,必造幽峻,岩嶂千重,莫不备尽登蹑’,则没有不游雁荡山的理由。”但李氏也怀疑《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一诗写的不一定是北雁荡山斤竹涧,并说:“若是足迹曾涉雁荡山的斤竹涧,则何以不‘寻山陵岭’必造更为‘幽峻’的胜景?这有二种可能:一是他确未进入雁荡山,二是那些作品皆散佚不存。此实有待于更深入的研究,否则将永留为疑案。” 那么,如何深入研究呢?关键还在于考定《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一诗写的“斤竹涧”究竟在什么地方?有的学者既然怀疑温州、乐清旧志有关灵运到北雁荡山的记载,那么我们现在所能凭藉的文字资料也唯有灵运自己的这首诗和萧统《文选》李善注引灵运《 游名山志 》中关 于“斤竹涧”的几句话以及黄节《谢康乐诗注》引刘坦之关于“斤竹岭”的一个说法。 由于黄节(诗注)以“搜寻博洽”见称于世,颇具权威性,故刘坦之说亦多为当代学者所征引。所以要考定“斤竹涧”究在何地,首先就要搞清楚刘说是否站得住。 黄节注引刘说如下:“今会稽县东南有斤竹岭,去浦阳江十里许,即其地也。” 对此,我曾和《乐清文物》编者周守华君一起到上虞、绍兴、诸暨等地作了番考察。从明清编纂的几种上虞县志中,我们查到有关刘坦之其人的一些记载:“刘履,字坦之,宋侍御史忠公四世孙,元末避乱太平山,号草泽闲民。洪武十二年冬征天下博学老成之上,浙江布政使强起之,至京师,见太祖于奉天殿,将授官,以老辞。所著有《诗选》八卷。”大概就因为刘坦之是这么个人物,黄节以为其说比较可靠而征引之。但当我们寻找浦阳江时,发现浦阳江根本就不在会稽(今绍兴)东南,而在其西南。它由浦江天灵岩南麓流经诸暨,北上到萧山渔浦,再东流经钱清入海(此段称钱清江)。而且,据诸暨县志办公室一位老先生谈,此江沿岸一二十里,从未听说过有“斤竹岭”这样的地名,也不见有堪称“胜景”的山岭溪涧。虽然,从刘坦之生活的年代——元末明初至今已越六百余年,江河流向有所变化,但此江大致未变,其附近山水胜景,如果确实有的话,更不会变得无影无踪。如果灵运所写原非胜景,则他也不会将它载入《游名山志》。由此,我想可以论定刘坦之的说法不足为凭。再说,“涧”和“岭”毕竟是两回事,刘履称“岭”不称“涧”,其说本来就可疑。 于是,我们回头看北雁荡山斤竹涧。此洞在北雁能仁霞映潭下。其上有锦溪,溪水穿过西龙潭门,流入东南山峡,并汇合无数细流而成大涧,长约六里,南流入芙蓉港。沿涧而上过锦溪便可深入到雁荡探幽寻胜。这一切都颇符合灵运这首诗的诗题及诗境。而且,李善注引灵运《游名山志》:“神子溪,南山与七里山分流,去斤竹涧数里。”这里所列地名地望,据一位久居雁荡的离休干部陈先赞鼎的考证,都与雁荡相符,唯“神子溪”应做“柽子溪”,盖音近而误。由此还可想见灵运当年可能由芙蓉港进入斤竹涧,然后越岭而游览雁荡好多胜景,而温州、乐清旧志所载雁荡“谢公岭”、“落屐亭”等传说,恐怕也并非纯属后人的附会。灵运在北雁荡山所作的诗当然不只《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一首,可惜除此之外全部散亡了!现将此诗引录如下: 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去方合,花上露犹泫。逶迤傍隈?T,迢递陟陉岘。过涧既厉急,登栈亦陵缅。川渚屡迳复,乘流玩回转。苹苹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眼。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 此诗写清晨入涧,溪谷幽深,晓清丽,于是不避曲径险峻,涧急栈高,深入其中。虽心有所怀,仿佛见其人于山阿,欲折芳草以遗赠,然终觉事昧难辨,还是赏心自得为是。全诗以极准确的写实与浪漫的想象相结合,句句从诗人的观赏行动中写景物,写来千姿百态,意象纷呈,并寓高远的情思理念于其中。这种写法可谓灵运山水诗的一大特色。 |